樂風、佛法、中道和一首「不二」之作的產生──專訪新銳作曲家甘聖希(下)

續上期 – 作品是自我的反面?談藝術與顛覆、創作中的誘惑和克服 : 專訪新銳作曲家甘聖希(上)

阿希早在演藝學院求學時,已開始將佛教元素放進作品裏。他有個獨特的創作習慣,就是拿起一本佛教畫集,放在鋼琴譜架前,隨手翻過某一頁,然後根據畫中內容作曲。到他畢業後,他開始閱讀不同經籍,對經中提及的一些故事,有更深體會。「我要如何才能透過作品將這些故事傳遞出來?」阿希2017年畢業,至今已有5年,他一直在這方面摸索、實驗。「不過我認為大部分是失敗的。」

何以這樣說?阿希提到他最早期的一首鋼琴協奏曲,原來是想藉此表達中道的概念。「我肯定1000人中都不會有一個人聽得出來。」那時候阿希覺得世事太極端,非黑即白,音樂亦如是。他說,以爵士樂為例,即興(improvisation)元素比比皆是,演奏者不着重記譜,是「靠向自由創作的一個極端」。另一邊廂是20世紀後現代主義的曲風,作曲家甚至可以用數學公式來推演音符,「是近乎瘋狂、極端理性的表現」。阿希想避免落於二邊,取其中道,創作時平衡理智與感性。換個角度來看,如果阿希是雕刻家的話,給他一塊大理石,他會將之雕成一棵樹,以無生氣之物,雕琢出有生命氣息之像,而且「令你絕對看不出那是石頭」。

阿希追求創作上的有機性,但又不想讓作品自由流動,總要有點人為的味道在裏面才好。「像張大千的濃墨山水,看起來漫不經意,背後卻有斧鑿的痕跡。」他的第一首鋼琴協奏曲,長6分鐘,寫了半年之久,最後聽起來像是很鬆散的即興創作,然而每粒音符背後都隱含嚴謹的指令。阿希想當然希望大眾感受到他這種「中道」的概念,可惜他相信理解到的人幾乎不存在。

阿希收到中樂團的委約當天,隨手翻開便看到了這幅約十五世紀的唐卡。這張唐卡很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的裂痕,促使他創作出《倉央嘉措/不二》
阿希收到中樂團的委約當天,隨手翻開便看到了這幅約15世紀的唐卡。這幅唐卡很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的裂痕,促使他創作出《倉央嘉措/不二》

《倉央嘉措/不二》:音樂「拼貼」之作

到了2018年,阿希接了香港中樂團的委約,要寫一首古箏作品,亦即後來的《倉央嘉措/不二》。像之前所說,他習慣隨手翻開畫集,出現甚麼內容,便會以此入題。「收到委約當天,我如常這樣做,一翻開便看到了一幅約15世紀的唐卡。這首唐卡很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的裂痕。」於是他根據唐卡給他的感覺,花了3、4天左右完成了作品。

古箏向來有轉調困難的問題,阿希創作此曲時,亦曾苦惱如何在樂器的21條弦之間轉調。他最後透過刻意調音的方法,成功在古箏上彈奏出7、8個調。又因為他用這種方式轉調,讓音色之間的變化比正常更大。阿希形容這是一首拼貼 (collage)作品。「視覺藝術有拼貼畫,畫家將不同元素混合拼接在一起,形成一幅整體的作品。我這首曲也是,每個調性可視作為一個小片段,有其獨特的音域。將這些不同風格的音樂放在一起,不像是拼貼畫嗎?那幅最初我看到的唐卡也是因為上面有裂痕,像是一格一格拼貼而成的。」

呈交作品後,對方才告知阿希,原來音樂會有主題的,與愛情有關。他那時候便隨即想到第6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留下給後世不少情詩一般的文學作品,是個感情豐富、浪漫的人;但他同時又是格魯派的領袖,身負宗教使命。「他的一生就是在這種矛盾與爭扎中起伏,正好符合作品情緒化的特色-- 起初聽到的是浪漫感,轉眼間又變成富宗教色彩的調子,然後又來一輪聽起來教人感覺懊惱的旋律。」

《倉央嘉措/不二》因疫情關係,至今仍未正式在香港公演,倒是天籟敦煌樂團率先在內地泉州市演出了此曲。
《倉央嘉措/不二》因疫情關係,至今仍未正式在香港公演,倒是天籟敦煌樂團率先在內地泉州市演出了此曲。

因緣不可思議,《倉央嘉措/不二》因疫情關係,至今仍未正式在香港公演,倒是他和天籟敦煌樂團率先在內地泉州市演出了此曲。「最初大家奇怪為甚麼要演這曲,倉央嘉措與敦煌關係不大。在諮詢前輩的意見後,我在曲名後加了『不二』兩個字。除了樂曲的處理上談得通之外,我又想到倉央嘉措面對愛情與成道之間的抉擇,這當中也有關於不二的啟發。」《倉央嘉措/不二》是阿希甚為喜愛的作品,主要還是整個過程讓他領悟到因緣和合的道理。「無論是我翻到那一頁看到這幅唐卡,還是因為我將作品帶去泉州方有『不二』之名,乃至於我在完成創作後才得知中樂團要求以愛情為題材。若不是這種種條件加起來,就不會造就它成為今天我們所見的模樣。相較之前嘗試了許多次刻意在作品中加入佛教元素,阿希慨歎,「往往未必成功」。

《謝謝你的時間》:你在世界裏但同時又與它有所距離

6月21日,為慶祝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25週年及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開幕,博物館與天籟敦煌樂團在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大劇院合辦「敦煌與故宮對話:飛越文化二千年」音樂會暨文化講座。活動的第一部分是音樂演出,共3個樂章,分別是《敦煌》、《故宮》及《謝謝你的時間》。結尾曲《謝謝你的時間》由阿希創作,他曾表示,以時間這個概念串聯起音樂、文化、生命3個主題--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文化是時間的沉澱,生命是時間的流動,歷史是時間的見證。前人用生時間保護珍貴的文化遺產,應當向他們致敬。

常有記者問他創作靈感從何而來,阿希對此感到無奈。「作品不需要靈感。我們是專業的創作者,收到委託,即使你只給我一張甚麼也沒有的桌子,我也能在上面寫出東西來。 」話又說回來,阿希同樣也是只花了3、4天左右便寫完《謝謝你的時間》。他記得當時是凌晨12點許,於是立即將樣曲傳給另一位天籟敦煌樂團駐團作曲兼好朋友朱啟揚。「我對他說:I think I might have done something。我覺得我寫下了一首頗不錯的作品。阿朱事先不知背後的創作理念,他的評語是,作品給人一種既親密又抽離的感覺;彷彿你站在一個人流如鯽的商場門口,定了格一般,他們卻在你身邊快速閃掠。你在世界裏但同時又與它有所距離。」

《謝謝你的時間》將會是阿希之後一段時間內最重要的作品。
《謝謝你的時間》將會是阿希之後一段時間內最重要的作品。

到阿希向主辦單位介紹這首作品時,卻引發了正反評價兩極──反對者認為不應該用有點悲傷、沉重的曲目慶祝博物館開幕。「很感謝樂團創辦人紀文鳳小姐及聯席創意及藝術總監鄧鉅榮(Ringo)對它的支持。還記得Ringo形容這曲讓人得以透過時間、空間來看待歷史,表達手法是『舉重若輕』,隱約透露出希望、期盼的精神。」阿希又說,現在每逢大家聽到《謝謝你的時間》,都會引起熱烈討論。「這將會是我之後一段時間內最重要的作品。這是一首真正完全只以音樂語言而令聽眾有哲學層面感受的作品。」

阿希講述了這一大段創作的背景與體驗,然而到公演之時,總不能要求所有人事前要掌握這些資訊,尤其是考慮到現代聽眾的耐性、對音樂的知識是否足以相應,還有是分析複雜樂曲的能力。「寫作品就像生小孩。雖然你會盡力培育他,但最後他能走多遠、如何成長,還是要看自己。」《謝謝你的時間》對阿希而言是一個里程碑,除了改變他對音樂的看法,更讓他確信,他不必在每次演出前,要先辦講座、說明會。「那只是聽眾跟我對話。」阿希甘願在作品背後消失,為的只是讓聽眾「直接與樂曲對話」。他相信,只要持續朝這方向進發,會有一天,大家會主動與他的作品互動,不再需要他著跡推動。

(完)

甘聖希個人簡介

甘氏現為香港天籟敦煌樂團藝術統籌及駐團作曲。甘氏以一級榮譽成績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主修作曲。畢業后獲東蓮覺苑所頒發的獎學金,於香港大學修讀佛學研究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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