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通不達、求而不得的《奉天承運》:有關共融通達粵劇的新嘗試和討論

《奉天承運》是西九戲曲中心小劇場的最新作品〔2022年10月19、20日公演,筆者看了首場〕,在日益重視「不同能力人士」權益和社會共融的環境下,由戲曲中心製作的節目把「通達共融」的理念帶入粵劇是值得支持的,只是其成效必須予以檢視,才能追求日後更美好的成果。

加設口述影像將更友善

此劇以「通達共融」為名,但它覆蓋的對象卻出現了限制。演出為觀眾安排了「視形傳譯」的通達服務,為聽障人士提供了比字幕更為豐富的訊息傳遞。作為一般觀眾,傳譯者帶有節奏與情緒的肢體動作和手語,如同舞蹈一般,一再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們可視為表演的一部分。劇中有一太監角色由聽障人士扮演,他在向皇帝匯報的情節中,以手語表演來代替曲白,無聲之語,觀眾便需依靠字幕來閱讀原來曲詞。這樣的設計給予手語登場的空間,對一般觀眾來說或許造成了一點不便(這可以是刻意設計,讓一般觀眾體會聽障者日常的不便),但對視障觀眾來說,此段內容和相關訊息便被切斷了。「通達共融」的目標應是讓不同能力人士能共同參與及享受藝術,若反而造成其中一方的妨礙,這是與本意相違的。因此,保留手語演繹的設計時,亦應安排其他方式確保訊息流通,包括在表演設計上由皇帝或後場幫腔的複述,又或是「口述影像」服務。

積極參與的自主性及表演空間有限

有報導指在創作劇本階段,製作團隊便決定要加入一名「不同能力人士」。[1]可惜,在此次製作當中「其他能力人士」的自主性及表演空間看來未如理想。演出安排了「不同能力人士」參與,可是演出效果顯示劇本與表演設計並未就參與者個人的能力作出安排與調適,以讓他能展現出他的才華。故事的主題、情節的發展亦與不同能力人士突破身體限制與詰問自我認同無關。由聽障舞者黃耀邦扮然的福榮太監,最重要的演出段落是以手語代替原來有聲的曲詞向皇帝報告,然而,此段演出卻無法有效展演他的舞蹈才華,在此以外的整個表演亦沒有再為他安排作為舞者的表演空間。演出效果像是為了使手語出現在表演中,達到讓某一類「不同能力人士」參與的目的,而非如何讓他個人參與其中。理想的「共融」製作,應該是對應「不同能力人士」的需要提供協助,讓他們展現個人才華,而不是僅只安排一個被動或可隨意替換的位置,讓他們如擺設或點綴一般的出現,這並不見得是通達共融的友善。

借噱頭推廣,亦要提升藝術水平

就上述情況為例,《奉天承運》劇本的內容和表演設計並無積極的「通達共融」,只是流於表面的形式,在「通達」上製作單位的貢獻有限,連「通達字幕」也沒安排,主要依靠合作單位的「視形傳譯」。

所謂「決定要加入一名『不同能力人士』」,在劇本寫作過程中是否清楚考慮決定是與那一類「不同能力人士」合作?就福榮的角色身份和形象來看,卻又似未作出特殊設計與相關考量,只依一般方式寫作。在劇本完成以後再挑一個可替換的角色來讓「不同能力人士」參與,結果使細節不免出現不盡合理的地方。太監福榮作為皇帝「耳目」為皇帝偵查隱密,如果收集情報只能靠目視,聽不到別人的對話,很多資訊都無法獲得,福榮以手語匯報,即皇帝亦會手語?這些是不具體與不完備的人物設定。

正如茶館劇場《開心穿粵》的製作方式,劇中搬演的折子戲與主線敘事不具有機的關係(例如:互文),只是設置一個框架,以放置隨時可替換的「折子戲」劇目。而這次可供替換的不是「折子戲」,而是「不同能力」的參與者。

茶館劇場《開心穿粵》以偽「AI 」機器人作吸引觀眾的手段這個想法,揭示了製作單位並不視人的精神與靈性作為藝術的中心,而是以噱頭作為號召。《奉天承運》的噱頭則是從「AI科技」換成了「通達共融」。兩者即便起了推廣之用,卻不等同於藝術水平的追求。何況此次更有消費他人熱情之嫌,更應謹慎從事。

不脫整本戲編寫思維

編劇黎耀威在10月5日的面書貼文表示:「《奉天承運》是用戲曲説故事」。由於編寫手法仍以敘事為主,劇中安排了不少情節來交代人物關係等背景資料,以至全劇演至一半時才回到3人的正面衝突場景, 然而這部份同樣是以行動來推進戲劇發展,對於人物內心的爭扎、反思描述有限,每每僅只數句,只概括表示了人物的狀態,卻未能深刻的挖掘人性人情。或許由於編劇者未能拋開大戲(整本戲)的編寫方式,在追求演出時間壓縮下,把情節交代後,對人物刻劃與呈現的空間便所餘無幾。小劇場固然可以寫故事,但這卻不能彰顯它「獨特的演劇樣式和理念」的方向 。[2]

挑戰人間規範,還是改變宿命?

劇中「宿命」的指涉與意涵並不清晰。據一般理解,「宿命」是既定的「命運」,為「天意(上蒼)」掌握。反抗宿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3位主角均有問鼎至尊權柄的野心,並不遵從應有的宗法秩序和倫理,是抱有期望地去挑戰人間規範,而非去撼動上天意志。戲劇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作序幕,劇中3人正面衝突的場景是由不現身的皇帝在幕後所策劃,劇名《奉天承運》指的是身處幕後皇帝掌握他人一生的「命運」/前途?然而,終局之時皇帝早已駕崩,此劇場上的第二度詔命到底是真的出於皇帝之意,還是太監自為?不論如何,此劇從始至終盡皆為人為,半點不見「天意」(此天,並非借喻人間帝王),又與「奉天」及「宿命」何干?

通達共融與實驗方向仍待摸索

此劇的實驗目標為何?在小劇場戲曲節官方網站《奉天承運》的〈概覽〉標題是「波譎雲詭的皇族鬥爭 通達共融的全新實驗之作」,難道此製作的實驗重點是「通達共融」?可就上述的情況,此製作的表演設計並未積極提升「其他能力人士」在觀賞感受及演出參與的程度。

若以提升聽障人士觀賞程度為目標,表演設計便不以語言、聲音為重點,而是強化以動作及視覺作傳訊方式,如京劇的代表劇目《三岔口》、《 雁蕩山》表演重點的段落幾無唱白,只是以鑼鼓襯托,對此或可代之以燈光投影的變化。

面對視障人士的需要,則要強化語言與聲音清楚交代時間情景人物形象的功用。現代劇場以視覺呈現為主,而戲曲「場隨人移,景隨口出」的虛擬性,透過文字與想像構成情景的特點應加以發揚,使其對他們成為一種可親的表演藝術。

針對「通達共融」的表演設計和主題內容既然談不上,那實驗的是甚麼?打破了線性敘事?由太廟3人困獸鬥作主要場景,一再插敘背景前因、人物瓜葛,及後兩個時空的結局預演與發展。或許是受了《修羅殿》三重敘事的啟發。劇中不少新編旋律,卻不具辨識度,而最令人深刻的音樂設計是「三重唱」,3人同時演唱不同曲詞,結果「混然一體」,不知所云。二、三部重唱結合幫腔合唱在戲曲改革以來是常用的手段,如越劇(紹興戲)便是其一,實在不是新手法,可惜是次運用得差強人意。

看似「試驗」了不少東西,卻並非都具有開創性,而各種試驗也難以辨識其主題指向或共同目標,各種設計如何為主題(宿命?)服務,或是這些設計的呈現拆解或彰顯了戲曲的本質?

藝術發展需要的不只鼓勵支持,更需要的是批評針砭,直視不足。


[1] 【藝術共融】失聰「再生勇士」參演粵劇 相信藝術無界限:健聽聾人無分高低https://topick.hket.com/article/3377428?r=cpsdlc

[2] 見周龍:〈小劇場戲曲芻議〉,《藝術評論》 2017(12),頁7-14。「講故事情節,講戲劇衝突,講人物關係是小劇場藝術創作的一個重要方向。但小劇場獨特的演劇樣式和理念又不局限於此。小劇場的呈現,可以是完整的敘事、曲折的情節、強烈的戲劇衝突、複雜的人物關係,也可以是淡化的人、事、情以剪裁極致的節點進行演繹;也可以就一個話題、一個情境、一個概念、一個觀點,通過小劇場舞臺形象化的詮釋展開討論;還可以是沒有人物的表演,通過素描的手法以一種符號、一種環境、一種意象,表達創作者的一種情感,一種情趣,一種對社會、或人、或事的一種反思,不需要通過繁陳的鋪墊,直抒胸臆,更加犀利地直戳人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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